剩樓是我在西安的一個窩,我就像一隻疲倦而受傷的野獸,只有回到窩裡來默默地喘息,舔那傷口的血。
睡吧,睡吧,我心裡發悶就想睡覺,一睡著就什麼事都沒了!可我這回睡不著。這張床使我習慣了無法很快入睡,因為孟夷純來過這裡以後,每次一到床上,我的那個東西就起來了,鬧騰得我得用手。我就動它,我只說我累了,麻醉了,迷迷糊糊要死去了,卻有了一聲響動,扭頭一看,還是那隻貓,隔壁院子里的那隻貓,它鑽進來就蹲在床前看我。貓在看我,那一次我和孟夷純做事它在,這一次它怎麼也在?我突然覺得這是什麼時候了我還這樣,就一臉羞愧,用被子蒙住了頭。
孟夷純是在美容美髮店的樓上被抓住的,她是怎樣被恫嚇著,羞辱著,頭髮被拽著拉下了陡峭的樓梯?她現在受審嗎,聽說提審時是強烈的燈光照著你,不讓吃,不讓喝,幾天幾夜不讓睡覺,威脅,呵罵,甚至捆起來拷打?你不是漂亮嗎,他們偏不讓你洗臉,不讓你梳頭,讓你蓬頭垢面,讓你在鏡子前看到你怎樣變形得醜陋如鬼。或許,他們就無休止地問你同樣的問題,讓你反覆地交待怎樣和嫖客的那些細節,滿足著他們另一種形態里的強姦和輪姦。這些我都不敢想像下去了。或許,或許孟夷純現在是一個人被關在一間房子,那間房子沒有窗口也沒有燈,她就坐在冰冷堅硬的水泥地上,她在想什麼呢,想到我了嗎,她知道我一定會知道消息的,就盼望著我能去贖她嗎?
可我沒有五千元!
我只能等待著五富黃八和杏胡夫婦回來,把這一切全告知給他們而籌措五千元。
杏胡夫婦是首先回來的,他們買了麻紙,竟在樓下的水池子旁焚燒。焚燒的火光照著我屋子的窗子,我開門出來,杏胡說:高興你回來早?我說:你們這是幹啥?杏胡說:我昨天晚上夢見老娘了,老娘在夢裡給我說房子壞了。我知道這是老娘讓我一定要把燒毀的房子蓋起來,免得讓村裡人笑話。我中午就把錢匯回了老家,從郵局回來時買了些麻紙再給老娘燒燒。
杏胡說:高興,紙灰飛起來是不是老娘把錢收了?
我說:都是這樣說的。
杏胡說:城市這麼大,老娘還能尋著!
她笑了笑,又說:你怎麼早早回來了,沒事吧?
我再不能對杏胡說什麼籌錢的事了,我說:有啥事?沒事。
杏胡在紙灰前磕了個頭,卻跑上來,她在口袋裡掏,掏出了一百八十四元,還扭頭看了一下也在磕頭的種豬,悄聲說:這是我和五富黃八給你的那個孟,孟什麼來?我說:孟夷純。她說:是孟夷純的錢。黃八定協議的時候滿口滿應,可今早我讓他交錢,他卻說怎麼又收錢啦?這人不可靠!
我的手抖著,把錢收了。
杏胡說:孟夷純還好吧,你幾時得把她領來我瞧一瞧呀!你怎麼啦,沒精打採的!
我說:我好著的。
杏胡說:好個屁,我給你撓撓!
她不容分說地把我按在樓梯欄上,手像蛇一樣鑽進衣服里。
黃八幾時回來的,我不清楚,我也不指望了黃八,而天麻麻黑時,我把一進院的五富叫到我的房間告訴了孟夷純出事,五富沒吭一聲趷蹴下了。
我說:你說話呀。
五富說:你沒錢,我沒錢,黃八肯定也沒錢,你沒給杏胡說說?
我說:她比咱強不到哪兒去,何況她才給家裡匯了錢。
五富說:那怎麼辦?
我說:我也不知道了。
五富說:你都不知道了,我更不知道了。她關在哪兒,咱贖不了她也得去看看她。
我說:說是在勞教所。
五富說:勞教所在哪兒?
我說:不知道。
五富說:你不是說西安城裡沒有你尋不著的巷巷道道嗎?
我說:……
五富說:咱咋不撿個錢嗎?上次都撿到了韋達的錢夾,咱明日上街就專翻垃圾桶,孟夷純她要是命大的,說不定再撿個錢夾。
我估摸討不出五富個什麼好主意,果然是白說了一通。我說:你去杏胡那給我舀一碗漿水。五富說:立秋後不敢喝涼漿水的。我說:我肚裡燒。五富拿了碗下樓了,五富剛才的話卻提醒了我為什麼不去找韋達呢?對呀!應該找韋達,韋達是有能力救她的。老闆在和我說話的時候並沒有提到韋達,韋達一定是還不知道孟夷純的事的。
去找韋達!我讓五富陪我一塊去找韋達!
我們沒有韋達的電話,我們是第二天查詢,知道了韋達公司在尚義街,就去了尚義街。山窮水盡時突然有了柳暗花明,我的心情開朗了,就感激著五富,五富是個爛套子,爛套子卻堵住了漏風的牆窟窿。於是我在路上才說了韋達曾同意我們一塊去公司幹活的事,並說了這全是孟夷純從中撮合的。五富說:孟夷純好。又說:她長得漂亮還這麼好。我說:好就是好,怎麼是長得漂亮還這麼好?五富說:人都說漂亮人心眼瞎。我說:胡說哩。就又想起我的那個比喻,說人為啥漂亮,就是各部位搭配得勻稱,就像蓋房子,房子蓋得端正了通風透氣,陽光能照進來,當然也就牢固,如果房子歪歪扭扭,能通風透氣嗎,能陽光照進來嗎,能牢固嗎?五富說:那我就是活不長?我說:你說晦話!五富笑了笑,就去路邊一個垃圾桶里翻,翻得兩手臟,沒翻出個什麼。
到了韋達公司,公司門口站著四個彪形大漢,五富拉了我就往一旁走,他說:門口有警察,是不是警察也來抓韋達啦?我說:你看清,那是保安還是警察?他看了,說:這保安穿的比警察還警察?!進了公司大門,但韋達並沒有在公司,辦公室的人撥通了他的手機,韋達是在一家飯店裡,聽說我找他,要我接電話,他說:噢,劉高興!你們到飯店來吧,我請你們吃飯!
韋達是好人。阿彌陀佛!
五富聽說韋達請吃飯,嬉皮笑臉了,說:大老闆請吃飯,你說能吃什麼飯?我提醒他:不管什麼飯,吃時不要狼吞虎咽,慢慢嚼,不要咂嘴,不要話多,遇到沒吃過的東西了,拿眼睛看別人怎麼吃你就怎麼吃,看時要不經意的看。
到了飯店,不僅是韋達,還有四五個人,韋達就介紹了這些都是大老闆,又介紹了我們是拾破爛的,將要到他的公司幹活。韋達的那些朋友對我們並沒有歧視,這從他們的目光中可以看出,韋達交結的都是有品位的人。他們當然在誇獎韋達,說韋達還有這樣的朋友,而且還請吃飯,如果有媒體的人在就好了,應該宣傳宣傳。於是一個人就講笑話,說某一個領導也是體察下情的,到山區去扶貧,給了一個老農一床棉被,問老農的一日生活安排,老農聽不懂,旁邊的鄉政府幹部解釋說,一日就是一天,一天就是一日。老農說,噢,一天一日我還行,一日一天不行了。他們就哈哈大笑。五富沒聽清,見他們笑他也笑,但我沒笑。韋達就喊服務員:加菜,再加一個帶荷葉餅的粉蒸肉!五富看了我一下,我沒吭聲。菜開始端上桌了,也就是除了那一大盤粉蒸肉外,卻都是粗糧和素菜:餄餎,莜麵,豌豆糊糊,水煮豆腐,燒茄子,燉蘿蔔,蒸山芋,炒筍尖,蕨粉皮,干豆莢,洋蔥木耳,核桃仁,棗糕和香椿,品類繁多,盤盤碟碟,擺滿了一桌,而各種豆面擀成的粗的長的短的麵條一小碗一小碗,再加上小米糜子綠豆麥仁黑水熬成的稀粥,又是一小碗一小碗,直壘起了兩三層。韋達說:慈禧太后每頓擺六十個菜,咱也上六十碗,喜歡吃哪個吃哪個!整個飯局,韋達給我和五富夾了三次粉蒸肉,最後將粉蒸肉盤子直接放到了我們面前,而他和他的朋友少半是吃,多半在說黃色段子,每一個段子一落點,就哄地爆發一陣笑。從韋達的神情中,我看出他果然是不知道孟夷純出事,但我不能貿然地去問他,可以說也沒有我插話的機會。我就不吃了,端端地坐著,又怕坐著走神發獃,暗中掐我的腿,誰只要一看到我,也便禮貌地回以微笑。這麼坐了一會兒,腰有些疼,手在後腰處摸摸,又把手放在桌面上,盡量做出平靜和安詳的樣子。五富吃完了粉蒸肉也坐著,他明顯是坐不住了,在椅子上輾轉不已,我在桌下踩他的腳,他坐直了,手也搭在桌面。哎呀,他的手指甲那麼長,又都很黑!我再一次踩他的腳,他低聲說:咋啦?我說:聽他們說話。他說:他們的口音我聽不懂。我說:手!他看看手,手上沾有油,舔了一下。我立即站起來。韋達說:別拘束啊劉高興,要上洗手間嗎?我說:不,上個廁所。韋達說:洗手間就是廁所,服務員,領他去洗手間。我嫌五富丟人現眼,沒想我倒丟人現眼了,一時臉燙。我上洗手間完全是為了讓五富去洗洗手的,但五富坐著不動,我說:你也去洗手間嗎?五富才說,唔,我也尿去。
在洗手間,我讓五富洗手,我說:咱把廁所叫茅子哩,而廁所還有一個名叫洗手間。五富說:我還以為是魷魚海參呢,沒……我說:閉嘴!
回到飯桌上,韋達他們的話題變了,互相在詢問著身體狀況,天吶,他們都在說高血壓,高血脂和糖尿病,說是誰的指標降下來了又上去了,誰誰又成了新的三高。韋達就說,都是吃的來,過去吃得太差,現在什麼好吃什麼,吃出毛病了。五 富低聲說:吃還能吃出毛病?!我說:別插嘴。一個說,我家的金魚老養不活,後來才知道是保姆總是餵食,魚沒有餓死的,全是吃死的。一個說,可能咱們的孩子長大了就不會得這些病了,他們吃肯德基麥當勞,長大了吃什麼好東西都適應。一個說,唉,過去發愁沒啥吃,現在還是發愁不知吃什麼著好!就問韋達:韋總,你換過肝後保養得不錯么!韋達說:行,還行。
他們說吃飯的事,我忽然明白了這些大老闆們因為都太胖又都是患有病了才來吃粗糧素菜的。但是,我吃驚的是韋達換的是肝而不是腎!他不是換了腎?他沒有換我的腎?!
韋達說:要不要燉個雞湯,來一個雞湯吧。
一個說:要燉雞燉土雞!
一個說:你要小姐的時候講究要洋的,吃雞卻要土的。
我悄聲問五富:你聽著了那人說韋達換了肝?
五富說:我聽著了,韋達換的肝。
我說:真是聽著了?
五富說:聽著是換的肝。
我一下子耳臉灼燒,眼睛也迷糊得像有了眼屎,看屋頂的燈是一片白,看門裡進來的一個服務員突然變成了兩個服務員。韋達換的不是腎,怎麼換的不是腎呢?我之所以信心百倍我是城裡人,就是韋達移植了我的腎,而壓根兒不是?!韋達,韋達,我遇見韋達並不是奇緣,我和韋達完全沒有干係?!
天呀,世事咋會是了這樣的世事!
我已經聽不清他們還在說什麼了,恍惚里看韋達是那麼陌生,也突然變得那麼醜陋。我失態了,他們在互相招呼著吃喝,又讓我和五富一定要吃好喝好,這些我都沒理會。我覺得冷,腿在桌子下哆嗦。韋達說:劉高興,你怎麼不吃呀?吃!吃!我拿起了筷子,夾了一塊豆腐。
豆腐根本沒味,世上還有這麼難吃的豆腐?
我怕五富恥笑我,因為我平時給他說得最多的是韋達身上有我腎,但五富又開始喝雞湯,喝得很香,一額顱的水。
我又一次進了洗手間。我洗了個臉,又坐在馬桶上。我聽見韋達在問五富:雞湯好喝吧?五富說:好喝!韋達說:那你連這雞肉也吃了,劉高興呢?五富說:去洗手間了。韋達說:又去了,劉高興腎不好嗎?我擔心五富要說出我摘除了一顆腎的事,還好,五富沒有說,他嘴裡正塞滿了雞肉,說不成話。我立即拉馬桶水,嘩嘩啦啦響,要讓外邊人聽見我是在解大便。
韋達沒換我的腎就沒換吧!沒有換又怎麼啦?這能怪韋達嗎,是韋達的不對嗎?反正我的腎還在這個城裡!
洗手間里有一個小窗戶,我打開了窗戶想透透氣,覺得自己太不沉穩了。但是,窗戶一打開,外面卻是一股風像刀子一樣戳了進來。天變了?!我重新關上窗戶,站在玻璃鏡前直等到我的臉色稍稍好看了一些,走出了洗手間。飯桌上已經在上水果,是一盤切開的西瓜,西瓜瓤並不紅,泛著白,像失血似的,我吃了一塊,連瓜籽也吃了下去。